“不怕累，不怕脏，庄稼人就怕闹饥荒。娃们喝着野菜汤，饥肠辘辘直呼娘，走路摇晃脸蜡黄。”这句打油诗是我读小学时，教我们语文的民办教师张虹写的，那时我们年纪小尚不能理解诗的全部内容，但我们那时的形象已被诗的内容镌刻得入木三分了。

1969年，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沟，那里生活着一群淳朴的庄稼人，他们祖祖辈辈劳作在方圆不足5平方公里的山沟里，靠刨食赓续着中华绵延千年的农耕文明。在黑土地和茅草房两点一线的日子里，庄稼人迎来晨曦最早那一缕阳光，送走夕阳最后那一抹彩霞。如此辛勤的耕作，困窘仍纠缠着他们，饥饿也时常地光顾。

爷爷是山沟里的农把式，贫穷嵌入他的皱纹里已经不知有多少个春秋了，他深知饥饿将会给一个家庭带来怎样的灾难，就变着法子给家人谋生活出路。那一时段，植入他脊髓里的唯一念想就是如何让家人吃饱——储粮也就自然成为了首选。春播、秋收、冬藏——黑土地一年中赋予庄稼人亘古不变的“老三样”，爷爷拿捏得如数家珍，“春播种子不吝啬，秋收颗粒要归仓，冬储不能吊郎当。”说的是春天播种的时候，不能吝惜种子，秋天收获时，不能丢掉一粒粮食，冬季粮食多了，不能浪费粮食。在“老三样”中爷爷把赌注全部压在了冬藏上，他打起了交完公粮后家里余粮的算盘。夜深了，茅草房昏暗的灯光下，爷爷盘坐在火炕上，弓着腰戴着老花镜，他左手推着算盘的滚珠，右手拿着铅笔，在小字本上唰唰地记录着明年家人每一时段口粮供应量。冬季里，家人的伙食多数是菜饭混合模式，间或蒸点地瓜土豆也应付一顿，看着邻居家孩子打着嗝吃饱喝足的样子，当时我们对爷爷把粮食装入大缸，对家人吝啬的做法很不理解。直到进入六、七月份，庄稼人冬藏的粮食已基本用净时，爷爷冬藏在大缸里玉米才派到了用场，他用大碗把玉米从缸里舀出，放进袋子里，再背着到村南门碾坊碾成玉米面或玉米碴子。爷爷碾磨完玉米面，都要给居住沟里的孤寡的、残疾的庄稼人送去一些，余下的都留给我们这些长身体的孩子食用，他和奶奶依旧喝着野菜汤，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吃饱喝足的样子，爬满皱纹的脸舒展多了……有了这些口粮的支撑，我们终于熬过了青黄不接缺粮的旧时光。

爷爷喜欢用挂嘟噜、编辫子的传统方式储藏玉米。霜降前后爷爷就开始在园子里忙活起来，他拔掉了园子里干瘪的豆角秧、柿子秧，把菜垄弄得平平的，将一根根小白瓷碗口粗的柞木深埋进地里，再将收割回来的玉米棒两个一对儿用玉米叶子连在一起，挂在柞木上，等待新收获的玉米在风吹日晒下水分慢慢地蒸发。那段时间里，爷爷每天都在园子里转悠，看看这儿瞧瞧那儿，有时用手将玉米棒拽到眼前瞪着眼睛近观，偶尔还在玉米棒上抠掉几个玉米籽粒，用牙齿磕破，不停地眨巴着眼睛，有时候还不自觉地摇着头。待到玉米水分适合缸里储存时，全家人便围坐在一起，父亲拿着铁质的苞米钳子，将每个玉米棒每隔两行穿掉一行籽粒，再由孩子们将其他籽粒全部脱掉，留下苞米芯子烧火，爷爷再将金灿灿的玉米籽粒小心翼翼地倒进缸中。当黄橙橙的玉米籽粒化作一条彩虹般的弧线，“哗哗”“哗哗”地流进缸里的霎那，爷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，端着簸箩的胳膊抖动着、胡子翘翘着，刀刻般的皱脸泛起了红晕。

爷爷用缸储粮还有一段故事。爷爷12岁时，便和曾祖父在地主家打短工。晚上休息的地铺设在了地主家的粮仓内，地主此举的用意很智慧，一来可以防贼，二来可以驱赶老鼠。爷爷说，每当晚上灯火熄灭，庄稼人进入梦乡时，老鼠们就拉开阵势，成群结队不分男女老幼地从洞里钻出来，叽叽喳喳地活跃在粮仓的每一个角落。时间久了，爷爷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，老鼠不打闹似乎缺了一道睡眠的风景。老鼠们的光顾，仓里的粮食损失很大，当投药、下铁夹子等伏击手段都无济于事时，地主也皱起眉头。当听说用大缸做围栏储粮能防止鼠鹊啃食时，地主就领着爷爷和曾祖父到邻县缸窑镇去取经，爷爷用缸储粮的经验也就是从那时学到的。爷爷说，小缸拉回来后，佃农们七手八脚地将缸并排倒立环绕在粮仓四周，瓷缸防鼠效果确实不简单。因为缸壁圆滑老鼠们只能在缸底下来回转圈，没法子攀上去。有一次，爷爷看见两只老鼠贼溜溜地围着排列的小缸转，一只老鼠居然爬上了缸壁，可没等爬到缸的半腰就滑了下来，如此反复多次也没有成功，看着他们的爪子附在缸壁歪斜着脑袋不知所措的样子，真是太滑稽了，说到这儿，爷爷居然“呵呵”“呵呵”地笑出了声。

爷爷去世后，父亲继承了用缸储粮的传统。改革开放农村土地承包到户那阵儿，温饱已不是困扰庄稼人的囚笼，庄稼人储粮方式也花样繁多，但始终对储粮减损缺乏正确认识，每年产后粮食损失仍然很大。可是父亲却有自己的见解，对储粮始终有科学的认知。2007年，全省推广安装农户科学储粮仓时，父亲带头在院落里安装了5套，示范作用在村里掀起了涟漪，庄稼人尝到了科学储粮的甜头后，纷纷效仿争先安装，父亲因此还接受了县电视台农业科技频道专访。

2016年以来，那个昔日荒凉的小山沟，在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推动下已焕发出勃勃生机——屯屯铺上了水泥路，家家安装了自来水，农户都用上了科学储粮仓。父亲承包了鱼塘，开起了农家乐，2021年又贷款建了一座恒温储粮仓存储稻谷，还买了一台磨米机，用现磨现卖的方式，让城里来乡村的游客四季都能品尝到农家乐稻米的滑润与鲜香。

如今，父亲将爷爷留下来的储粮缸，倒立在农家乐的门口，成为警醒家人及游客珍惜粮食的一本教材，告诫着世人：“一粥一饭，当思来之不易；半丝半缕，恒念物力维艰”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