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还在下，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。夜深了，东厢房传来了父亲微弱的鼾声，家里人都进入了梦乡。“滴答”“滴答”的声响，从锈迹斑斑的老座钟摇晃的摆件里溢出，似旧时沿街敲打着竹梆子的更夫，时刻催促着我时间不早了。我撂下老舍著的《骆驼祥子》，整理整理被褥，便和衣躺在了炕上。此时，我想起了母亲嘱咐我清晨换豆腐的事儿，睡意就消失了大半，迷离的双眼也旋即明亮起来，我看着纸糊的天棚，忆起了屯里三个豆腐官儿的旧事。

王豆腐官儿家在屯西头，老头干净利落，碾磨的豆腐也有味，就是豆腐块太小，屯里人就送他个外号“王骰子”。王豆腐官可是一个乐观派，当屯里人当着面用讥讽的语言挖苦、奚落时，他既不反驳也不争辩，总是眯着小眼睛、嘴角挂着笑，双手仍不停地忙着活计，似乎和他说话的人与他没有任何瓜葛。

李豆腐官儿家在屯东头，李豆腐官儿做的豆腐太嫩了，放在盆里就散架了，还有就是脏，他那一套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垢，从春夏绵延至秋冬，在四季轮回的摔打中，脱落、覆盖，再脱落、再覆盖，循环往复地考验着布料的厚实与韧性；到了夏季，李豆腐官儿的豆腐坊就更热闹了，白天，苍蝇哼唱着小曲，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，豆腐坊每一处可以立锥的角落都被塞得满满地；到了夜间，蚊子像约定好了似地也跟着来凑热闹，伴着李豆腐官儿间或的咳嗽声，“翁嗡嗡”地在坊间左突右冲。让屯里人最难以忍受的是从没有人见过李豆腐官儿洗过澡，还有他那张阔嘴裂开后，裸露的斑驳的黄牙。

张豆腐官儿的豆腐坊在岭南的张屯，他碾磨的豆腐块既大又鲜嫩，放在盆里还微颤微颤地冒着热气。而这些都属其次，最能撩拨屯里人眼球的还属豆腐块表面浸润着的那一层黄油，黄灿灿的，给人一种欲罢不能的诱惑。

张豆腐官儿豆腐坊是我们家常去的，距我家有两公里路程，路途不算远，但要翻过一座山，尤其冬季路滑有摔跟头风险，还有就是张家那条凶猛的大黄狗…这样想着，我竟稀里糊涂地睡熟了。清晨，我被一阵儿犀利地铲雪声惊醒，这时母亲已经端着盛着黄豆的白瓷盆，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不知多久了。母亲看着我，眼神儿暖暖地。她说，今天雪太大了，还是不要走太远了。母亲的心事我是懂的，我说，还是去张屯吧，远就远点呗，没关系的！母亲端盆的手抖动了一下，一丝兴奋瞬间掠过她的脸颊，下一刻，母亲的脸又绷得紧紧地，她严肃地说，那可要加小心，路远雪滑千万不能大意。

去往张屯逼仄的茅草小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，眼前一串串错落的脚印一直向前延伸着，直至山顶。我端着瓷盆小心翼翼地踩着屯里人“趟出”的痕迹前行着，看来屯里人已经先行一步了。平时只有10分钟的路程，我居然在雪地里折腾了近30分钟，才扑腾到山顶，尽管喘着粗气，仍有“一览众山小”的惬意。远远地看见一缕缕炊烟，从零星点缀在村路两侧的茅草房烟囱里冒出，袅袅地在小山村上空徘徊，久久不忍离去，我小心翼翼地、一步一顿地走着下坡路，向张豆腐官儿家的方向挪去。

张豆腐官儿家门口有人排队了，秩序井然，没有加塞、也没有喧闹。我来得恰逢其时，从前排往后数我排第九，从后排往前数我排第一，经验告诉我这次不能空盆而归了。张家的狗这次对我们很友善，像老熟人似的，沿着我们的队伍来回转圈儿，闻闻这儿、嗅嗅那儿，没有消停的迹象。这时，坊内传来“咣当”的声音，热气正抱着团从张豆腐官儿家门框里溢出，排号第一的刘婶的围巾上、眉毛上、脸颊上被雪晶包裹着，她连连地打着喷嚏，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：“这鬼天气”“这鬼天气”。说话的功夫，我的后面又站了十余个屯里人，咳嗽声此起彼伏。“今早起来晚了，也不知道能不能换来新豆腐”，声音是排位靠后的刘大爷发出的。等我换完豆腐时，张豆腐官儿家豆腐模子已经快空了，看来今天又有人白来了。

逝者如斯夫。我离开家乡到县城求学那阵儿，回家时日不多，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了省城工作，亲人也都随后迁入，更是与老屯子聚少离多，可老屯子豆腐的味道始终魂牵梦绕、不离不弃，尽管老乡传过来很多有关豆腐的图片、视频，均感觉没有眼见的踏实。国家开展精准扶贫的第二年春天，我回趟老屯子，那里的变化彻底颠覆了我的想象——村村通水泥路、家家自来水、户户有线电视……印象中的豆腐坊早没有了踪影，豆腐官儿也都有了新的归宿。王豆腐官儿膝下没有子女，作古后制作豆腐技术没有得到传承；李豆腐官儿的女儿考上了大学，离开老屯子去县城一所高中任教了，据说李豆腐官儿没有丢掉老本行，在县城开了一家豆腐脑儿早餐店，人气很旺，他也入乡随俗了，也知道注重个人卫生了，每周洗一次热水澡，很有精气神；张豆腐官儿有一儿一女，女儿嫁到了外省，他和儿子仍打理着豆腐坊，但早已改变了传统的手工作坊经营，开启了机械化加工，线上线下销售模式，还注册了“张氏”豆腐商品标识，经营品类也从单一的大豆腐延伸至豆浆、豆腐脑、豆腐干、素鸡豆腐等。机关包保扶贫村那阵儿，包保干部为扶持壮大个体经营，他们用公务员身份作抵押，协调到了银行贷款，去年张豆腐官儿用此款新建了500平米的砖瓦结构豆腐坊，准备大干一场。

那一天，我徜徉在老屯子水泥铺就的村路上，目之所及，皆是繁忙赶春之景。透过张豆腐官儿那张笑脸，我感受到了乡村振兴的律动，她亦如一股儿暖暖的春风，正在使这片广袤的大地苍翠、盎然。